《升起潜望镜》第十五篇 升起潜望镜

李忠效  潜战友之家  2022-03-22 19:02:24


升起潜望镜

 

 

很久以前,在他还没当兵的时候,就听说我们的一条潜艇,潜入一个什么港里去侦察,结果被人发现,封锁了港口,困在港内。后来我们神通广大的地下工作者买通了一个外国商船的船长,于是我们的潜艇便像鲫鱼似的,紧贴着商船的肚子逃了出来……这故事惊险而神奇,令人瞠目,更使人痴迷。

后来,他当兵了,而且是潜艇兵。他便时常幻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那么一段不平常的经历就好了。可是他总也没有那个运气。尽管那时候国际形势非常紧张,北方边境战事不断,码头差不多每天晚上响一次战斗警报,但是一次真格儿的也没碰上。那时候他是个看大轴的轮机兵,后来操主机,当上了班长、军士长,再后来被调到基地去工作,在外转了十年,如今又转回来了。是顶着艇政委的头衔回来的。

当年他在艇上的时候,总把艇部看作是个威严的所在,没有要紧的事情是决不轻易迈进的,每次进去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报告。如今他坐在艇部里听到门外报告声,便有一种凄惶之感。尽管他在大机关呆过,见过许多一般的潜艇政委见不到的世面。外国海员把船长看作是仅次于上帝的人,他则把潜艇政委看作是上帝的顾问。政委是个神圣的职位。

可能是液压系统的什么地方漏油,一股丁子油的气味在舱室里弥漫。这气味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就像眼下这潜艇里的气氛。

潜艇正在进行鱼雷攻击。舱室里死一般宁静,空气仿佛是凝固了。一般说来,潜艇里的气氛在两种情况下是最紧张的在向敌舰攻击的时候,和受到敌舰攻击的时候。此刻,置身于这紧张严肃的气氛之中,使你不能不觉得敌舰就在你的头上不远的地方,而且一步步逼近了……

“报告艇长,发现目标……”

“方位××,距离××……”

“航速××,舷角××……”

“鱼攻小组”各战位不断地把敌舰的要素报给艇长,艇长根据这些数据,推算鱼雷发射的时机。艇长的脑子就是一部计算器,反应慢的人是当不了艇长的。

艇长在忙,副长在忙,大家都在忙。忙而不乱。口令响亮清脆,动作准确麻利。一看就知道训练有素。这时候指挥舱只有一个“闲人”,那就是他——本艇政委关铁纯。他靠在舱室后部电罗经的旁边,用紧张、忧虑和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艇长的一举一动,仿佛在观看一场惊险的杂技表演。尽管艇长大部分时间是站在那里,处境一点也不危险。

政委在潜艇上没有确定的战位。用一句老潜艇政委的话说,政委的战位在战士的心里。然而政委的肉体是不可能放到哪个人的胸腔里去的。他必须在舱室里找一个合适的、不妨碍别人操作的位置,一边呆着——别人工作,你不能瞎嗡嗡,不然会坏事的。

“方位××,距离××……”

“鱼攻小组”在不断地报告数据。目标近了。

关铁纯想,在这紧张短促的时间里,艇长的脑袋要装着多少东西啊敌舰的运动要素一个口令下去,各主要战位谁在里,技术怎样,多少时间可以完成战术动作……太多了!当一个合格的艇长是多不容易啊而我的这位艇长,已不是一般的“合格”了,他正在向更高的标准迈进。

艇长郎晶思和航海长肖咏戈根据现代化战争的需要,联合研究编制了几种程序,想把电子计算机运用于鱼雷攻击。几次海上试验证明,效果良好。但是由于现在配备的计算器太小,容量有限,有些数据还装不下,使用起来还有些不便。下一步,如果上级能为他们解决一台稍大一点的计算机,再弄一台数形转换器和一个图象显示器,他们就可以把有关数字转换成图形,比如敌我航向,显示在荧光屏上,使人一目了然,那艇长攻击的时候就方便多了。可是作为非研究单位,非研究人员要搞到这些东西是很不容易的。郎晶思曾给支队领导写过报告,代理支队长冯越(支队长出国考察了)派了一名业务长到他们721艇看了看。据说后来冯越问那东西怎么样,回答是也挺复杂的。冯越说,那就算了。从此再没过问此事。他觉得郎晶思是异想天开。撇下部队不管,搞什么革新发明,不务正业这话虽没说出日,但脸上写着。郎晶思是个翠头,一条道走到黑。今天,721艇进行三号科目复训考试,冯越也出来了,他想利用这个机会,让冯越亲自看一看他们的成果。现在用的就是那套新方法。

关铁纯有点为艇长担心,一旦弄砸了,不仅难以得到冯越的支持,还势必影响全艇同志的情绪,那会儿我当政委的可就有事干了。因此出海前他曾试图劝艇长别冒风险但他考虑到自己刚来没几天有些情况不太了解,也就没开口。他们之间还有距离他到职那天,艇长曾使他产生过一点不愉快。

“唔,这么迅速,昨天支队刚来通知,今天人就到了”从艇长的表情上看,惊讶之余,并无急求政委上任助他一臂之力的紧迫感。倒像是人家迫不急待来补“美缺”。

“我这也是归心似箭哪,码头是我的家。”他大度地笑笑,说。

“是先来报个到,还是……”“我今天就正式上班啦。”

“唔,好。”郎晶思坐下来,用一支铅笔在纸上画着什么,很随便地说,“这样吧,你先看看,熟悉一下情况,三个月之内,什么也不用管。”那神态,像是生怕别人打扰了他的什么计划似的。

关铁纯嘴上应着,心里却有些不舒服。对一个新来的政委,怎么可以这样呢桌子上竖起了一道墙。

关铁纯对郎晶思早有了解,他曾写过郎晶思的典型材料。郎晶思在舰队和海军都小有名气。他几次比武都是优秀,几次远航都安全归来。据说有一次远航太平洋,顺利的不像话,一点小毛病都没出,使得机关一个搞新闻的同志乘兴而来,空手而归——太顺利了,没东西好写!事后艇上有同志开玩笑说,早知道这样,我们真该弄两个故障,那就有文章好作了……

过去他们打交道,关铁纯作为机关工作人员,郎晶思还不曾怎么怠慢过他。那时虽然郎晶思对别人写他的典型材料并不热心,也许是出于礼貌,他对关铁纯还是比较友好的。

可现在……或许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话不会拐弯儿,不懂人情世故?但愿不是别的。关铁纯想。

 

 

鱼雷攻击各项准备工作业已就绪。

“舰首发射管——”郎晶思抱着潜望镜喊道。指挥舱的人员都屏住了呼吸。就在他要喊“放”的时候,突然他的视觉出现了毛病。目标舰变成了双影,接着视野一片模糊,敌舷角看不清了。眼前飘起蓝色的雾。雾里闪着灿烂的佛光。

糟糕眼睛他眨眨,不行,揉揉,还不行。蓝雾变成了黑雾。就要错过发射机会,错过了就意味着考试的失败。与其放弃攻击还不如发射出去碰碰运气。刹那之间,郎晶思决定了“放”这口令响亮如雷,在潜艇里爆炸,震得众人耳膜一鼓一胀。

潜艇微微颤抖了一下——一舱的鱼雷手把鱼雷发射出去了。抖动之中,郎晶思感到两腿发软,于是松开潜望镜,一屁股坐在工具箱上。目光散淡而迟钝,脸色憔悴而苍白。他觉得有两只彩色的鸟从他的眼眶里钻出来飞走了,脑海里留下一片白色的汪洋。

“艇长,你怎么了”有人叫道。

一直在角落里注视着艇长的关铁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匆忙奔了过去。

“艇长……”

郎晶思把一只手举到眼前,疑惑地说“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快喊医生来”关铁纯叫道。

有人应声而去。

指挥舱出现了小小的骚乱。潜艇失去了指挥。这个时候是很容易出危险的。扎到海底也就打个哈气之间的事。

“不要乱”冯越在旁冷静地下达口令,“各就浮起岗位”看得出,他对眼前的情况很不满意。这是考试啊

医生把郎晶思扶到二舱去了。

冯越坐在潜望镜旁边的工具箱上,把肖咏戈叫过来问道“你们不是搞了个'鱼雷攻击命中分析程序’吗?你说说,命中了没有

“没有。”肖咏戈回答的很干脆。

“差多少

“大约偏后十五米。”

目标舰发来信号鱼雷偏后二十米。冯越脸上毫无表情。

偏后。算叫肖咏戈说对了。但是误差五米。总之一句话,没攻上。按《训练大纲》规定,不及格。

郎晶思的眼睛经医生检查诊断,是眼底血管痉挛。过度疲劳和紧张引起的。医生说不要紧,很快就会恢复。但郎晶思现在最关心的不是眼睛,而是成绩。“快问问,打上没有?”每一张面孔都是模糊的。他仿佛看到几张面孔都转向了一张面孔。

那是关铁纯。如果按个人愿望,关铁纯是不想在这个时候把不及格的消息告诉他的。可是艇长有权利知道,而且应该马上知道。他如实说了。

郎晶思的面部表情一下僵住了。虽然这结果是意料之中的。

……脚底下的大地突然塌陷下去,升起一片黑色的汪洋。他想挣扎,却手脚无力,犹如被捆缚着一般。黑水没过了他的头顶。心里说完了……

这是他少年时代做过的一个梦。

关铁纯站在一旁,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也搞不清自己对这次失败的考试该负什么责任。真后悔当时没有积极表示支持,那样,此时心里也许会坦然一些。艇长现在会怎么想呢不会以为我在幸灾乐祸吧

关铁纯来到海图室。肖咏戈正在闭目养神。

“航海长,想什么哪

肖咏戈睁开眼睛,见是政委,忙让出一把椅子,说“我们这东西搞了几个月了,外面风言风语一直没断过。这回又该有话说了。”

“你怕人家说闲话

“闲话倒不怕,怕的是没人支持。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我说,无锅也炊不成。有时候我真想写篇文章,题目就叫《巧妇与米和锅以及柴的关系》,”他嘻嘻地笑,“瞧我多不谦虚,自比巧妇,自命不凡。”

关铁纯听人说过,肖咏戈文化程度不高,因为闹“文化革命”初中都没念完。但他有股子钻劲儿。这个项目的革新,就是他先提出来的,并为之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可现在……

“你好像并不犯愁

“愁一愁,白了头。什么事情想开了也就不愁了。你看,我是航海长,我的职责是按艇长的命令海图。搞那玩艺纯粹是不务正业。

关铁纯一怔,搞不清他是真话还是发牢骚。

“政委放心,决不是发牢骚。”肖咏戈笑笑,显然是看出了政委的心思。“发牢骚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只能给嘴过过瘾。发牢骚的人其实是在降低自己的人格。要么不说,要么当面直说。堂堂正正,何必去作无为小人

关铁纯笑了,对肖咏戈的观点很感兴趣。

“在这一点上我比较佩服艇长。不过有时候,他也直得过了点。他这个人具有现代军人的军事头脑,但缺少现代公民的处事头脑。因此他经常碰壁。”

关铁纯发现,这个肖咏戈倒是很有一些头脑的。

“对此你怎么看

“作为他个人,可以对什么都无所谓,但作为一艇之长,情况可就不同了。他下面还有一大帮人呢。以前的政委没能耐,苦了大伙了。”

关铁纯沉思地点点头。这几天,他从一些干部战士的言谈当中,多多少少意识到了这方面的问题。他的前任,就是因为几个老兵的实际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一同闹将起来,把他气得犯了心脏病。过去他写过许多典型材料,那时只想着怎么剪裁材料,提炼思想,以符合某种形势的需要,还从没有认真想过其中存在的问题。现在他发现,一个典型,一个先进人物,在你远远地看他的时候,他可能是光辉耀眼的。当你一走近他,特别是经过切身的体验之后,你就会发现,他身上也有瑕疵,而且有些还非常扎眼。所谓的典型,总有许多人为的成分。

 

 

天上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细细的,像天仙的秀发轻柔地抚弄着温情的大地。世间的一切变得清新起来,树更绿了,瓦更红了,远处的丽水山也显得更加秀丽了。关铁纯带着艇上的医生,下了交通艇,冒着雨朝郎晶思家住的丽水山走去。

经过短时休息和医生简单的治疗,郎晶思的视力逐渐恢复。但是又出现了发烧的症状。医生决定让他住院检查。他火了发烧也要住院笑话医生也不示弱我得为你的健康负责关铁纯知道艇长是不愿兴师动众——本来就够招人惹眼的了。经他出面做工作,最后采取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开点药,让艇长回家休息。如有新的症状,再上医院。

走之前,郎晶思要去见见冯越。关铁纯自告奋勇陪同前往。他们走过水兵宿舍大街的时候,听见背后一片喊喊喳喳的声音。

721考试不及格,全码头为之哗然。怀疑的、同情的、冷言冷语的……各式各样的议论铺天盖地而来。本艇的一些同志吃不住劲了,暗地里也埋怨:十拿九稳的不干,非要搞什么新名堂……嘁!关铁纯听见,什么也没说,写了一个纸条儿交给墙报委员:写到黑板上去。不多会儿,黑板上出现了一段显赫的大字

 

改革,是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冷笑家的赞成,是在见了成效之后。

——鲁迅

 

水兵们都聚在黑板报前面看,一个个神情肃穆。这个时候搬出鲁迅似乎更觉意味深长。实际上,与其说大家对这句话感兴趣,不如说对指示写这句话的人感兴趣。大家原以为政委会就这个问题把全艇召集起来大大发挥一番的,结果政委什么也没做。郎晶思看见这句话的时候,感激地瞥了政委一眼。

他们来到冯越的办公室。冯越正在看文件,他朝他们挥了下手,示意他们坐下,眼睛仍在文件上。

许多年以前,关铁纯就认识冯越。当年他是个在训练上很有一套的艇长。就是在形势最乱的时期,他的艇仍然坚持训练,年年超额完成训练计划。他不听邪,认准的道儿一定要走到底。这一点郎晶思与他很有些相似。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冯越看完文件问郎晶思道。

“视力好了。有点发烧。医生让我休息几天。”

“好好休息吧。休息完了再研究补考的事。”

“我来是想问问……”

“还是把精力用来管理部队吧,听说你们艇最近在行政管理方面有些问题。别不务正业,那些事有研究部门呢

郎晶思什么也没说,和政委默默地退了出来。现在说什么都是没有份量的。

丽水山不高,过去是一片荒山野林,现在城市空地面积越来越小,楼房就一幢幢盖到山上来了。潜艇支队的宿舍就坐落在东南面的山坡上。

关铁纯听说,艇长和妻子白云的关系近来有些紧张。这个星期一他还听见郎晶思在艇部几个人面前感叹:妈的,又和老婆屁股对屁股睡了一夜。

现在的女人,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宠着嘛还差不多,但看艇长那个样子,不大像个宠老婆的主儿。他想:夫妻关系紧张,难断孰是孰非。

白云上班去了,不在家。郎晶思正在桌前计算什么题。屋里的东西有点乱。看来主妇不是个利索人。

寒暄过后,医生给郎晶思量了血压,测了体温,又进行了其他方面的检查,烧已退,没发现什么大的问题。关铁纯嘱咐他再静养几天。

“这几天艇员休整,没什么事,我准备带人把宿舍内部粉刷一下。你看怎么样我喜欢亮堂一点的环境。”临走时,关铁纯和艇长商量道。

“那房子是该刷了,以前总没空……”

“以后这些杂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关铁纯诚恳地说。桌上,一只猫头鹰形状的小闹钟在嚓嚓地走摆,两只鹰眼有节奏地转来转去。仿佛对关铁纯的话表示怀疑。

 


升起潜望镜


 

“你们知道么,咱政委本来在机关干得挺好,就因为替他手下一个干事说话得罪了领导,给开下来了!”

传这消息的是舵信班长、志愿兵穆成舟。此人是艇上有名的“消息灵通人士”,曾被人封为“马路社记者”。他喜欢打听消息,也喜欢传播。新政委一来,他就开动雷达四处搜索有关信号,最后终于通过在机关车队当技师的老乡探听到了“可靠消息”。以前他的“可靠消息”总有几分不可靠,这一回基本上还是可靠的。

关铁纯科里有个干事叫游传清,年纪很轻很有才气。他熟悉机关各种公文的书写要素,常常不用打草稿一挥即就。业余时间他还喜欢搞点文学创作,发表过好几篇小说和散文,有一篇小说还在一家省级刊物上得过奖。关铁纯爱才,所以很器重他。正准备送他进院校深造一下,弄个文凭,或者推荐到舰队创作组去。可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一个姑娘突然跑来机关,声称她是游传清的未婚妻,游曾经和她睡过觉。这消息不啻于一颗从天而降的炸弹,把整个机关都轰动了。

游传清调来机关两年了。在没有调来之前,他就在原部队与一个挺不错的女护士结了婚,现有一个不到两周岁的小孩。谁也没听说他在家乡还有一个未婚妻,而且是睡过觉的!那姑娘似乎精神有点不太正常,说话颠三倒四。人们不由得怀疑此事是否属实。

游传清下部队了。关铁纯立刻打电话把他叫了回来。一了解,事情居然是真的!只是来龙去脉要比姑娘说的复杂些。

那姑娘叫陈芬,和游传清原是同学。游入伍以前,他们曾经恋爱过。当时由于他家境不好,弟兄多,生活困难,女方父母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们只好分手。不久部队来招兵,他验上了。临走时女方家里又托人捎话,想恢复关系。他一气之下一口回绝。结果他走后不久姑娘就患了精神分裂症。

当兵的第二年,他收到一封加急电报:父病危速归。部队给了他十天假,他匆匆忙忙往回赶。下了火车上汽车,下了汽车又徒步走了三十里,连夜赶到家。一进门,只见“病危”的父亲正在堂屋里呼哧呼哧做木匠活!

父亲看见当兵的儿子,先是一喜,接着就阴下脸来,刨子扔到一边,坐在长凳上闷头抽烟。

一家人寒喧过后,父亲才忧郁地说:“电报是青才叫我打的。”

青才是陈芬的舅舅,大队党支部书记。

游传清问他想干什么,父亲不说。后来还是母亲漏了一句,青才是想和他谈谈有关外甥女陈芬的事。

第二天,游传清被青才请到陈芬的家里。陈芬父母像接待贵宾一样接待了他。一桌酒席摆上了这小山村能够搞到的所有山珍海味,陪坐的人说尽了这小山村能够使用的所有美好语言。但是他并没有受宠若惊。他知道这慷慨这盛情是为了什么。他有所警惕,但也有些惴惴不安。

席间,他无心听他们东拉西扯,他最关心的是陈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老半天他一直没有看到陈芬,也不见他们提起陈芬。劝酒,寒暄,杯来,箸往。疏忽之间,他似乎有点喝多了,头有些胀,眼有些花。

“大叔,你叫我爸打电报,到底什么事?”终于,他忍不住问支部书记。

“唔,是这样,我们想请你帮着给陈芬治治病。”

“治病?我?”

“她的病,中医说了,只有你能治。你可能也知道,陈芬得的是相思病,你当兵不久她就害下这病,一年多了,多少人看都不见效。最近又请了一个老中医,你猜他开了什么药方?只有七个字: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说这药上哪抓去?陈芬以前就跟你好过,她是想你才得的这病,所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你请回来……”

陈芬的母亲把他带去见陈芬。却见陈芬还睡在床上。“芬儿,你看谁来了?”被窝里,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孔。一双无神的眼睛迟钝地转了两转,没有一点生气。她瘦多了,早已不见了昔日的丰润。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心里禁不住一阵颤悸。

“你不认识吗芬儿?这不是传清吗?”

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干干的,像是许久没有浇油的门轴的转动声。

“传清,你好好安慰安慰她吧。今晚我就把她交给你了。千万千万别叫她伤心,要不她这一辈子也好不了了。”陈母说完退了出去,把门带上了。

今晚我就把她交给你了?游传清似乎品出点什么味儿。他想把陈母叫回来,但是门已经在外面拴上了。

“传清,别走!”姑娘以为他要走,撩起被子跳到地上,赤着脚一把抱住了他。

这时他才发现,姑娘只戴了一只乳罩,穿了一条紧身的花裤衩。

他留下了。至今他也说不清楚当时是什么意识促使他留下来的。是紧闭的门?是那裸露的身体?还是那颗同情的心?

十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而陈芬的病情一点也没见好转。游传清临走的时候,才从陈芬的哥哥的口中偶然得知,所谓老中医的药方,纯系大队书记的杜撰。游传清感到自己吃了一个大苍蝇。一种受人耍弄的耻辱使他怒火中烧。他恨不得找到那个骗子狠狠抽他两个耳光。被家里人拦住了。

回到部队,他没有勇气向领导如实汇报,用一句“父亲病情已经好转”搪塞过去。几年之后,他入了党,提了干,并且有个年轻美貌的小护士爱上了他。小日子过得美美满满。不料平地里又跳出个疯姑娘……

关铁纯把了解到的情况向领导做了汇报。“唔,这倒很像一篇小说!”领导说。

这件事在机关影响很大,领导决定专门成立调查组。结果,游传清提供的情况基本属实。另外还意外获悉:陈芬的病情在一年前有所好转;几个月前,已与邻村的一个青年登记结婚(只是还未举行婚礼)。以此推断,她此时到部队来闹,一定是听了什么人的唆使。这个情况本来对游传清很有利,可是在调查组带着游传清去见陈芬的时候,陈芬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又羞又恼的游传清竟一时性起,当着众人搧了陈芬两个耳光。陈芬捂着脸,哭嚎着跑出招待所,在外面大街上耍了半天泼,引起许多人的围观,影响很坏。领导决定,要严肃处理。还有人主张把他赶出部队。

关铁纯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游传清是有错误的。当初没有向组织汇报,现在又打了人,应该受到批评和处分。但是要把他处理转业,似乎有些不妥。再说游传清也是个人才,年纪又轻,处理走了太可惜,对他将来的发展也不利。于是在领导听取调查组汇报的时候,他为游传清当了一回“律师”的角色。

“游传清的问题是严重的。”当着那些火气正旺的领导们的面,不能不挑重的说,“但是,促成他犯错误的客观原因也是很独特的……”

“什么客观原因!”领导不高兴了,“那女的怎么不找别人,不找你关铁纯!”

关铁纯哭笑不得,显然不是一回事儿嘛!

“他当时只有20岁,年轻幼稚,容易上当受骗……”他平声静气地说。

“什么年轻,20岁了,还能上当受骗!”

“当初'四人帮’搞的那些东西,我们不少老干部不是也上当受骗了吗……”他有些激动。

“关铁纯,你的立场站到那里去了!你到底想干什么?!”领导发怒了。

关铁纯知道硬争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弄不好更害了游传清,于是他默默地撤下阵来。领导要他们支部先拿个处理意见。关铁纯以游传清直接领导和支部委员的身份,又在支委会上为保护游传清做了最后的努力。已经有领导说要把他赶出部队,支部硬要留自然不合适。为能达到留的目的,他建议先把游传清调出机关,下放到离机关较远的部队去,等和下批转业干部一起走(到那时这些领导也许早就把他忘记了也许他们已经不在位了游传清也就可以免脱军装)。至于处分,他极力主张只报“警告”处分。不然上面一升级就坏了。领导正在气头上,若报个“留党察看”,就可能“开除党籍”。结果真让他说着了,上面真的给游传清的处分升了一级,“严重警告”。经过关铁纯上下周旋,终于没让游传清立刻转业,把他弄到他的原部队去了。

为此,关铁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然凭着他的为人和工作能力,完全可以在机关继续上上的。实际上也真有一个美缺等着他。可是他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当好“顺民”。

“乌拉!”水兵们欢呼起来。大家都被政委的侠义风度感动了。他们似乎觉得被人用烂了的字眼儿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心情,所以学起了“阿芙乐尔号”水兵的样子。

“喂,穆成舟,你们聚在那干什么?”关铁纯提着一把长柄苕帚走过来,“罢工了?本政委可是不准罢工的。”

“政委,我在给他们作战前动员呢。”穆成舟笑嘻嘻地说,“你不信,我招呼一声,大伙儿保证撅着尾巴干。”

“唔?”关铁纯有些纳闷儿。

“同志们,露露脸儿,干哪!”穆成舟挥手叫道。水兵们真的嗷嗷叫着干开了。粉刷劳动强度不低,可小伙子们竟像玩一样,半天的活儿两个小时就干完了。关铁纯知道,这个艇的干部战士向来是以能干著称的。但他总觉得穆成舟的那一声喊有点什么“问题”。

“怎么样,政委,我的动员效果不错吧?”干完活,穆成舟汗水淋淋地说。

“不错,我都想跟你调换下位置了。”

“欸,政委,我那全是扯淡,决不敢抢你的饭碗。再说咱也没那能耐。说句实在话,大伙那股劲儿,全是冲着你的。大家觉得在你手底下当兵有干头,那还不卖命啊!”

“这话怎么说?”关铁纯感到有些奇怪。

“怎么说?你怎么下来的我们都知道了。所以就不用怎么说了。”

关铁纯心里忽地热了一下。这些年他各种各样事情经得多了,一般情况下他是不大容易动感情的。但是这一次,在这些汗水淋淋的水兵们面前,他的心出现了短暂的“失控”。“哦,谢谢大家……”

水兵们七嘴八舌说:

“政委,不是当面捧你,当兵的最喜欢什么样的领导?就你这样的!”

“政委,不谦虚地说,全码头咱们艇出海最多了,什么出头露脸的事都是咱,可入党,进校,提干,咱艇最少。大伙儿就像是没娘的孩子。”

“咱们艇长动不动还和上面闹点别扭。他自己好像无所谓,可是把下面害苦了。”

“说句不好听的,艇长心里没有大伙儿!”

关铁纯一听不对味儿,有点“喧宾夺主”,“厚此薄彼”,如此下去,对维护艇长的威信是很不利的。于是他接过话头,说:“大家反映的情况值得考虑。但是艇长作为军事干部,他的主要职责是操好艇,你们在其它方面不能苛求。以后再有这方面的事情,找我。不然要政委干什么?”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不吭气了。他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咱们艇长平时有多忙你们也知道。刚才又有人来商量,过几天要借艇长去帮助出海。据说这种事经常有。他还要搞革新,一熬就是大半夜,连休息时间都保证不了。现在病了,医生说就是累病的。所以你们不能像要求管家那样去要求他。我倒是觉得,你们有他这样的艇长,应该感到自豪。碰到个无能的艇长,你们就不感到窝囊?反正我喜欢有本事的人。”

刚才还愤愤然发牢骚的几个人,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一个个望着政委直愣神儿。

“好啦。今天大家干得不错。下面时间整理个人卫生,好好休息一下!”

水兵们默默地走散了。关铁纯望着一个个汗流浃背的身影,心里说:我是应该给你们做点什么。你们远离父母,远离家乡,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去流血牺牲,光荣了也不过几千块钱的抚恤金哪!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天比海蓝得浅,大约该叫蔚蓝;海比天蓝得深,大约该叫湛蓝。天上没有风,海上也没有浪。海和天像一对热恋的情人,正屏住呼吸,深情地对望着。

天上飘着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像是飘在蓝衣少女胸前的白纱巾;海上泊着两条浅灰色的潜艇,则像一个英俊少年系在腰间的玉佩。

天是美的,海也是美的。

然而,潜艇上的人们却无暇去欣赏海天的景色。一场扣人心弦的“对抗攻击”就要开始。

郎晶思没有按医生开的假条“全休一周”,只在家呆了两天就回到艇上。他说蹲监狱可能也就这滋味,他受不了。

关铁纯原以为他会对粉刷一新的宿舍发几句感叹,不料他竟像没发现任何新变化一样,眼睛都没四下瞧一下,匆匆和政委谈他要私资购买革新所用设备的事。这个人,除了他醉心的事情,别的什么都心不在焉。有好几次他倒水时,把暖瓶塞扔到了茶杯里。甚至往茶杯里磕烟灰。

“昨天,我到外面打听计算机行情,意外得到一个消息,”郎晶思兴致勃勃地说,那还有些疲惫的脸上放着光彩。“我所需要的那几种东西,××部门正组织进一批货。据说价格不太贵。但必须是单位购买。你在机关熟人多,能不能请有关部门以他们的名义帮我买一套?”

“可以问问。”关铁纯说,“大约需要多少钱?”

“三五千吧。”

“这么多……”

“我已和白云说好了,如果有希望,准备把彩电卖掉。

“这怎么行……”

“孩子马上要上学了,看电视影响功课。”

一个多么得体的借口!

“你为公办事,却让你私人投资……”

“只当是花钱满足了一项业余爱好。”

“能不能再向有关部门争取一下?”

“不必了。我想过——确切地说是白云提醒了我——那样兴师动众,一旦不成,反而不好收场。”

“你对自己并无信心?”

“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又会突然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我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关铁纯感到心里有些苦。这次意外的失败,对艇长的打击太大了。不过他没有退缩。他为之高兴。

“我一定努力。”关铁纯说,“如果有希望,我将尽力支援你一下。”

郎晶思在想事,没有注意到“支援”这个字眼儿。

“冯副支队长,721报告:准备好。”

“开始攻击!”

冯越站在舰桥上,举起望远镜。他看见,命令刚刚传出,721艇便在海面上迅速地消失,他的心里不由得随之收紧了。说不上是为郎晶思担心,还是为自己担心。

郎晶思视力恢复以后,721艇按着冯越的指示,“老老实实”(也就是“按部就班”)地补训了三号科目。这期间,由于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郎晶思和冯越以及机关业务部门的某些同志又发生过小小的不愉快,有的人对他嗤之以鼻:考试不及格,傲什么!

按说,这次补考应该搞得稳妥一些才是,可是他不,考试前他又提出新想法:建议改变以前目标舰定向定速的老惯例,采用“对抗攻击”。也就是说,“目标舰”不仅仅作为目标被打,而且要反过来攻击水下的潜艇。这对郎晶思在考试中能否取得良好成绩,无疑加大了难度。但他说,这样才接近于实战的要求。既然是复训,就不能老重复过去那些东西,得有些新鲜玩艺。关铁纯尽管感到有点冒险,但还是积极表示支持。他觉得艇长的这种胆略在今天这种形势下尤为可贵。而冯越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要看看这年轻人到底有多少“尿”!

721艇自从潜入水中,一直没有露面。一般情况下,艇长们在接近目标时,都要使用一下潜望镜或者雷达,探测一下“敌舰”的方位、距离等要素。可是郎晶思竟一次也没用这些器材。冯越心里有些打鼓。他催促雷达、声纳报告情况。回答是:没有发现目标。他一想,多余。发现了他们自然会及时报告的。他似乎感觉到水下那个年轻人正虎视眈眈地向他紧逼过来……

“声纳发现目标……鱼雷!直奔我艇……”声纳兵的声音在颤抖。

冯越心里一紧:完了,这场对抗,我失败了。他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沮丧。他既希望郎晶思成功,又不愿自己失败。郎晶思会不会因此而更加桀骜不驯呢?

在他左舷很近的地方,721艇随着一大片翻腾的水花,慢悠悠地浮出了水面。冯越觉得,这潜艇浮起的姿势,似乎也有些傲慢。